小燕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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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下省和弘文馆两两相望，在这里走动的多是五品以上官员。贺兰这厮名声臭，人缘倒不差，一路行来多的是搭讪的文儒。他遇上了老友要应付，一时分身乏术，便对布暖道，&1dquo;你把手札送进衙门里去，jiao给里头坐堂的人就是了。”

  她躬身道是，抱着书过穿堂进门牙，也没左右看，直进了正殿里。恰巧有个着公服的人在案后坐着，她疾步上前蹲福行礼，边上侍书的小吏接过典籍呈上去，她欠着身道，&1dquo;奴是兰台晋的司簿，奉了秘书监之命送《辇下岁时记》初本供老审阅。《辇下岁时记》有大阅、灶火、鬼市辇、踏歌等上下共六阙，共两百六十卷。目下呈敬的是大阅一阕，共四十三卷。余下的业已完稿装潢，午后再行送至官衙恭请老检点。”

  案后的官吏五十上下的年纪，留着一把长长的胡髯，嘴角下垂着，端着官威，满脸不甚耐烦的样子。原本还开册翻阅，听她报了目录倒抬起眼来审视她，&1dquo;你是兰台晋女官？”

  布暖心里迟疑，也不知为什么特地问一遍，估摸着又是因着舅舅或贺兰的缘故，只得揖手应个是，&1dquo;请老指教。”

  那大官沉吟片刻，啪地合上了扉页，往椅背上散漫一靠，大剌剌打扫了下喉咙，方道，&1dquo;哦，原来是镇军大将军的家眷，失敬了。我是门下省左侍中，掌管着典籍查验。你送来的样本我瞧了，不成。告诉你家太史令，书有书的品阶，像人一样，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天地角上的竖角四目式用了也便罢了，装帧四眼成了八眼，也忒拿大了些。我知道这部书花了兰台两年功夫，可到底是部闲书，再多的心力也不好和国典比。过几日要运往洛阳行宫的，这么的入库，传下去要叫后人耻笑的。”

  布暖愣了愣，旁的不计较，唯独计较装帧，分明是有意刁难。一部书从编纂到成册要花费多大的jīng力，这些坐在宫衙内的官宦们根本不能体会。瞥一眼，轻飘飘的挑个刺，够兰台的人再不眠不休赶治上三五个月的。

  她拱了拱手，&1dquo;奴入兰台不久，有不明白的地方想讨老示下。奴拜官进宫的时候看过圣人给兰台的敕令，但凡官造典籍皆可用六目八目。《辇下岁时记》是宫掖监制的，怎么不能用八目装线？”

  那位侍中牛眼一瞪，粗着嗓门道，&1dquo;小小的司簿敢找我的排头？我说逾越便是逾越，不必来问我！回了你家太史令，他自然知道。”

  &1dquo;我不知道呀！”布暖被那侍中呼喝得要哭出来时，贺兰敏之从门口进来了，摇着扇子笑道，&1dquo;老何必这样大的火，可是我家小娘子说了不得体的话，得罪了老么？若如此，常住替她陪个不是，回去定然教训她。不过老也不好这样粗声粗气的，我兰台只这一个女官，可当宝贝似的供着。姑娘家不经吓，回头吓出病来，沈将军不免要过问，到时候算在谁头上好呢？尤其武侯府鲍将军素来和沈将军有芥蒂，鲍侍中是鲍将军高堂，更是要避嫌的。别闹得下头人以为老公报私仇，存心给沈将军家娘子小鞋穿，传出去也有损老体面。”

  他这样说，布暖方才回过神来。暗想这官场上有头脸的大员也未见得多磊落，倒像坊间护犊的妇人似的。儿子在外头吃了亏，想方设法的要找补回来，便不分是非曲直了，逮了人就做筏子，弄得自己官本尽失，不成体统。

  鲍侍中被贺兰三言两语戳着了痛处，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但终归是久经官场的，风1ang见得多了，这点子小沟小坎压根就不算什么。抹一把胡子，照旧是正义凛然的样子，&1dquo;监史这么说老夫不敢苟同，宫掖之中只谈公，不论私。咱们说的是《辇下岁时记》的装帧，怎么又扯到沈将军和小儿的过节上去了？再说年轻人意见相左，也未必称得上是过节。监史如此小题大做，未免有混淆视听之嫌！”

  贺兰1angdang一笑，故意冲布暖道，&1dquo;你看看，鲍侍中并没有难为你的意思，回头见了令舅好歹留神。姑娘家爱告状，别冤枉了鲍侍中方好。”

  案后人正襟危坐，对贺兰这小人模样很是不屑，冷冷道，&1dquo;甭扯旁的闲篇，咱们就事论事。我才刚和司簿说了，《辇下岁时记》这么个订制不合规矩，请监史回兰台重修。”

  贺兰吊着嘴角gan笑，&1dquo;按理说，常住一个区区三品，该唯老之命是从。不过上月初太子殿下过兰台巡视，对这部书赞不绝口。那时常住请了匀旨要八目装订，太子殿下是肯的。只不过彼时忘了报门下省备录，这是我的疏忽，还请老责罚。”

  他请出了太子口谕，鲍侍中再挑眼也使不上劲。若论实衔儿，一个区区三品秘书监对二品侍郎来说根本不足为惧，但贺兰敏之还有个一品散阶的身份，这等尊荣之下，谁还敢谈什么责罚。

  鲍侍中笑得咬牙切齿，脸上肌rou像是千万个车轱辘碾过的huang土垄道，一条条横丝rou堆叠起来，委实有点恐怖。他从牙fèng里挤出几声啃啃的咳嗽声，&1dquo;既然如此，监史又何必多此一举送jiao门下省，月中直接装车送东都岂不省事！”

  贺兰心道的确不是诚心拿来给他瞧的，无非是借个送书的由头带布暖进禁苑见沈容与。这鲍老头虽上了年纪，脑子倒还算清醒，知道接茬往下追究也没多大意思了。这会子没闲功夫同他粘缠，辰正要到了，照时候算沈大将军已经到了武德门，说话就要往恭礼门这儿来了。

  &1dquo;这话常住万万不敢当！兰台隶属门下省，鲍侍中又是门下左侍中，是常住正正经经的顶头上峰。常住对老一千一万个敬重，断不敢绕过老的次序去。”明明是有礼有矩的说辞，从他嘴里出来就变了味儿。他连拱手作揖都带着三分无赖样，&1dquo;如今请了老的令，常住心也安了。兰台近来诸事冗杂，常住不便久留，这就告退了。”

  鲍侍中懒得再兜搭他，沉着脸回了回手。布暖忙行礼如仪，跟着贺兰迈出了官衙大门。

  &1dquo;那老狐狸，也不嫌臊得慌，欺负我家娘子。”贺兰没正经的靦脸笑，手里撑的伞往她头顶上偏着，遮了大半的太阳。顿了顿突然俯下身来贴近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窃窃道，&1dquo;别回头看，只做不知道，你舅舅来了。”

  布暖心里咚咚急跳起来，恍惚觉得脑子像被砸了似的，懵晕，魂灵都飘散了出去。贺兰对她笑得愈温和，给她撩鬓角的，很自然的把手停在她脖子上，指尖缠绵的抚触她一方细腻的皮rou。这样亲昵的举止实在是气人，她僵着脊背，憋得脸色通红。又不想功亏一篑，只得忍耐。

  横竖是背着容与的，她翕动着嘴唇，出顶低的声音。她说，&1dquo;贺兰监史，我要把你的手砍下来！”

  贺兰不以为然，&1dquo;再忍忍，他看见了。”

  她的耳膜被心跳震得鼓噪，腿也虚打颤，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不安的闭上眼睛呻吟，&1dquo;我好怕&he11ip;&he11ip;”

  &1dquo;你再闭着眼睛，别怪我亲你！”他一本正经的说，当真作势低下头来，&1dquo;真奇怪，你舅舅是泥塑木雕吗？瞧那面无表qíng的样子，看来得下猛药，不亲你不成了。”

  布暖的上下牙磕得咔咔直响，舅舅到底是什么反应暂且顾不上了，惊恐道，&1dquo;你敢！”

  &1dquo;来了！”他简直欢愉至极，专注地凝视她，只拿余光瞥着远处，&1dquo;你猜他会是怎能个态度？若他不爱你，恐怕真要做主将你配给我了！我也算捡了个大便宜&he11ip;&he11ip;”

  他原本笑着，蓦然顿住了，脸上表qíng变得古怪起来。她呆怔看着她，顺着他的视线回过身去&he11ip;&he11ip;

  第九十三章烟芜

  容与一手按着腰刀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满蓄着风雷。

  他身上有坚硬的甲胄，日光下闪出万点银光。然而脸是冷的，胸口的镜甲像他的心，大概也是冷的。

  他没有想象当中的失态，表qíng控制得很好。看着他们，像在看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到底要有怎样冷冽的xingqíng，才能做到任何时候都是得体的？布暖不懂，她想舅舅对她没有贺兰预料中的感qíng。她仅仅抱有的一点奢望也破灭了，他不爱她，只是规矩严，不得不管束她。

  他的眼里无波，甚至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武弁挡甲的金属和皮革相撞，出沉闷的声响。他微微抬起下颌，隐约显出一副探究和轻慢的神气。

  悲凉的qíng绪漫天升腾起来，她伶仃站着，指甲紧紧攥进rou里去。深深吸口气，真疼！疼了也好，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多少还有一点可以托赖的清明。

  容与越走越近，她不敢直愣愣的看过去，她心虚没底气。间或瞥一眼，才现虔化门上原来还有一个人——那是个俊秀的青年，紫袍金冠，富贵已极的排场。生得又是龙章凤质的模样，在那里笑吟吟的负手立着。殿顶的日光斜斜照着他，一半明得耀眼，一半暗得隐晦。

  布暖扭过身看贺兰，他表qíng的突然转变应该就是在那年轻人出现之后吧！她似懂非懂的琢磨，莫非他夜夜北望，盼的就是那个人么？她痴痴的想，他果然是喜欢男人的，好好的一个翩翩郎君，做什么要断袖呢？可惜了儿的！

  她谓叹的当口容与已至眼前，还是贺兰先回过神来，拱着手热络道，&1dquo;真巧，咱们正要走，前后脚的，差一点儿就错过了。暖儿说热，我才想着到前面金井里给她打些水盥洗盥洗。你瞧瞧，脖子上都有汗呢！这丫头，果然是深闺里的小姐。案后坐上三五个时辰就不成了，要人捏手捏腿的。胃口又不好，我怕她身子顶不住，正想往北衙找上将军，问问她平素爱吃什么，我好打家里人开小灶给她带进来。这会子遇上了倒好，也省得跑一趟。”

  布暖在边上听得寒毛直竖，暗忖着贺兰口才真好，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分明日日压榨她，让她伺候茶水伺候巾栉，到这时候全反过来了。眼下他说什么都不好反驳，她把头闷得更低，死盯着容与的皂靴，然后看见另一双描龙镂金的高头履踏进视线。

  &1dquo;我早就听闻兰台进的女官是六郎家的小姐，想必这位就是吧！”那金石之音像珠玉落在琴弦上，清透得淙然有声。

  尊崇的着装，无可比拟的风仪，这才是真正的天皇贵胄！布暖愈卑微的垂，听见容与说，&1dquo;回殿下，正是家下外甥。景升豚犬，诠才末学之辈，叫殿下见笑了。”沉声对布暖道，&1dquo;还不来见过太子殿下！”

  布暖叫他一喝吓了一跳，忙敛袍伏地行稽礼。这会子只暗暗吐舌头，贺兰是该苦恼，恋上谁不好，偏是当今太子李弘。这隔山隔海的距离真不比自己好多少，这么一来也觉他可怜，生出了点儿惺惺相惜的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