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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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闺 楼 闻 警（第1页）

六朝古都江宁，古称建康，又称金陵，是个人口繁殷，地处冲要的大府，历任知府颇多大臣使相，就中便有神宗朝的相荆国公王安石，曾经两任江宁知府。因此府衙气派宏伟，后园曲径通幽，在那绿荫深处，点缀着山水亭榭，饶有江南园林风趣。临池处，有一列波浪起伏的花墙，月洞门内静悄悄，别是一处庭院，幽雅精致，楼阁俨然。院中花坛内种得几丛翠竹，绿隐隐，秀丽挺拔，经冬不凋，仿佛象征女主人高雅端丽的品德。这庭院便是明诚夫妇读书填词燕寝之所，二楼是清照的绣房，中间由半圆形雕花槅扇和垂着流苏的紫红色丝绒帷幔分成内外两室，内室是卧房，外间遍是红木书橱和博古架，架上也放满了随时查阅和欣赏的书画碑文，以及铜锈斑斓的钟鼎彝器。靠窗巨大的楠木案几上，除了文房四宝，也堆放一叠诗文词稿，还有一座绿玉狻猊熏炉，炉中燃着沉香木，散出阵阵幽香，使室中更增添了温馨优雅的气氛。

已经是建炎三年二月初五，正是早春季节，乍暖还寒的时候。清照昼寝初醒，望窗外晴日斜照，碧空如洗，树枝儿轻轻摇曳，不觉低低吟哦起来:“风柔日薄，春犹早。”十八岁的贴身丫鬟素兰，正坐在小杌子上用竹绷为夫人绣刺罗帕，闻声放下女红，轻步过来，撩开帷幔，笑道:

“夫人，今儿醒得早?”

夫人掀开鹅黄锦缎薄衾，挪步下床，趿了绣花红拖鞋，笑道:

“词兴来了，得赶快接下去写。”

素兰知道夫人的脾气，她那宽广的前额，好似一座间歇的喷泉，若是词兴来了，便不容片刻耽搁，迫不及待地需要喷薄而出，那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便化成清新婉丽的词章。于是急忙为夫人穿上雪青色夹袄，系上翠华裙，外罩一件淡粉红色直领大袖长袍。另一个叫作素琴的十四岁小丫头，捧来一盆热水。清照匆匆盥洗了，素兰又替她理正了髻，清照便坐到案前，一边低声拍着曲子，一边凝思起来。素兰铺上漱玉词笺，就着歙州龙尾砚，磨得一池好墨。清照上下两阕词句也想妥了，便提笔在笺上用一手清丽端庄的字写将下来。清照老家济南，父亲李格非，诗文俱佳，时人誉为后四学士之一。济南多泉，李府附近有泉名“漱玉”，因此清照便称自己所填的词为《漱玉词》。清照词意如泉喷涌，顷刻写成了一《菩萨蛮》。放下笔，犹欲推敲，只听得楼梯噔噔地响，人还未见，便听到一个清脆的大嗓门莽莽撞撞地在喊:

“清妹，不好了，金人打到扬州，皇上过江来了!”清照猛地一惊，便有一位高个儿妇人从楼梯口冒了上来，圆圆脸，粗眉大眼，穿一身紫红色直领大袖长袍，湖绿色褶裥裙，果是表姐沈婉华，身后还有两个丫鬟跟了上来。清照不遑款待，先急着问道:

“婉姐，金寇果真打过来了?”

“听得从镇江来的人这么说，我也不知确实，所以向你打听来了。”婉华抚着胸口喘着气说。

“哦，原来这样，我这里还没有消息哩。”清照放下了心，也许局势还不至于坏到这般田地。于是把婉华让到案旁坐下，自己陪坐在侧，说道:“婉姐在这里用了晚膳再走吧，等一会明诚进来，问过他便知道了。果若皇上渡江，局势大变，他一定会进来告诉我的。”

“那么闹了半日，原来还没有个影子。那也罢了，害得姐姐嫌轿子跑得慢，险乎把轿底都蹬穿了。”素兰送上一盏庐山云雾茶，婉华呷了一口，顺手把案上词笺拿了过来，说道:

“清妹又填了新词了。”

“陈夫人!”素兰嫣然笑道:“您知道我家夫人文思敏捷，赛过了曹子建，这《菩萨蛮》正是刚才昼寝醒来时填写的。当初在家乡时，也有一次，一夜斜风披雨，夫人早晨醒时，忽然挂念庭中海棠，于是起床拈笔，一挥而就，就是那有名的《如梦令》，奴婢最喜欢了。”

“小丫头，跟了你家夫人几年，也懂词了。”婉华在素兰脸上羞了一下。素兰格格地笑着躲到清照身后去了。婉华笑道:“那《如梦令》我还记得是: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语意清新，浑然天成，的是漱玉词的本色，难怪天下文人词家都击节赞叹!”

“表姐也说得太好了。”清照莞然笑道:“你且评一下这《菩萨蛮》吧。”婉华看那笺纸上写的是:

菩萨蛮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沈水卧时烧，香消酒未醒。

婉华虽不善诗词，却也颇能指点，吟哦了一下，点点头道:

“大凡写词，上段写景，下段写情，景要写得清新精炼，耐人寻味，情也要写得含蓄深沉，人深思，方是佳作。此词上阕只是眼前即景，信手拈来，下阕却又好，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真教人和着泪儿来读，非经历靖康以来大变故，背井离乡，身受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苦的，写不出这样感人肺腑的词句来。‘沈水"就是沈香，香消酒未醒，可见借酒浇愁，思念故园之深。清妹，你自从离开青州南下，历练既深，词风一变，伤感深沉，不禁叫人郁郁不乐。”

“婉姐，这正是所谓乱世之音哀以思啊!”清照叹息道:“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往日家居时，提笔凝思，便有种种欢乐景象涌现眼前，若有少许惆怅，也不过是儿女别情离愁罢了。自从近年离乱之后，偶有吟咏，总觉胸头郁结，少有欢乐，家园，故国，都在眼前晃来晃去，不知不觉缘着笔管儿落到了笺上。这才体会到南唐李后主亡国之后写的词，所以那么凄凉哀痛了。确实是‘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啊!他那《破阵子》曾写道:‘最是苍皇辞庙日”，想我在青州故居，锁闭了归来堂，辞别了家庙，离开那粉墙青瓦、门楼高耸的相府门第，我的泪儿再也忍不住了。怎舍得离开已经家居十年的这一片故园呀!留在家中的婢仆们也一齐哭泣了。老总管赵安劝慰我:‘夫人别伤感，老奴送夫人南下江宁后，明儿春天再回来把剩下的十五间屋书册古董全运到江宁去。将来天下太平了，我们还会回来的。’

“到了扬州，在远弟家中盘桓了几天。不料小厮赵荣骑马赶上来报讯，说是青州兵变，杀了太守曾孝序，纵火烧城，归来堂的书册全化作灰烬了。这就是乱世!如今偶然做些闲情逸致的事，也不过是苦中作乐，总是悒悒不欢。婉姐，你还记得我们少女时代在济南时，一块儿荡秋千，一块儿荡舟采菱，吟诗抚琴的风雅韵事吗?”

“怎不记得，那时候多快活啊!”婉华也怅然出神道:“去年你姐夫静斋和我举家南迁，离开了那生活多年的老屋，一亭一阁，一石一树，叫人怎能忘怀!我虽然不曾号啕痛哭，却也曾悄悄地湿了好几块罗帕。看这光景，什么时候能回故园，简直一点儿也摸不着了。”

“是啊，婉姐，果若金兵南下，就怕连江宁也不是安乐窝了。”

“好在妹夫已经奉旨调任湖州知府，那边局面虽小，比这里却安全一些。清妹早晚要走了，我和静斋商量，本是为了和妹妹作伴，才留住在江宁，如今明诚就要和你去湖州，我们何必留在这个险乎乎的地方?静斋有个故人是金华的官绅，已写手书去，请他在金华城中觅一座带有园林的宅第。你一走，我们也就南迁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婉姐，战乱之中，我们还能在江宁相聚一载，真是难得啊。这番分离之后，再相会就不知是哪一年了。”清照凄然叹息道。

“清妹，不要忧伤，我会到湖州来看望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