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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里显出了一个满面欢笑的罗得。那张脸,至少在手机屏幕里看来,几乎像第三个人。不是因为五官变化,而是那股洋溢欢悦与幸福的炫目神采。照中人已经入迷了,彻底陷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罗彬瀚凝视着掌中这幅四四方方的画面。那沐浴在光明与鲜血中的狂喜之人,将耳朵贴向灿亮冰冷的铜质喇叭,聆听序曲一步步登上最高潮。他就像一位家庭宴会上喝过头的宾客,如痴如醉,如癫如狂,如在梦幻与天堂的至深处。罗彬瀚目不转瞬地看着,想从拍摄界面里退出来,手指却自顾自地按下快门键,把这张万分迷人,同时却又无比丑恶的照片送给了莫莫罗。他犹犹豫豫地重新送了语音请求。
这时厨房的门打开了。罗彬瀚扭头回望,看见周雨已扶着门框走出来,脸上没有分毫血色。他越过罗彬瀚的肩膀望了一眼罗得,随后低下头,肩膀轻微地痉挛了几下,抓着腹部的手指逐渐收紧,看来延迟作的疼痛终于降临到他身上。罗彬瀚准备过去扶他,罗得却在这时耸耸肩膀。
“啊,好吧。”他目光失神地说,“我不相信那扇门会说真话,但让我们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蹒跚着从唱片机走开了。周雨咳嗽了两声,伸手指向他,提醒罗彬瀚先去关注眼下的头号威胁。那也的确是更稳妥的做法。罗彬瀚把语音拨号中的手机揣进兜里,信手抄起旁边沉甸甸的玉石烟灰缸,一件来自刘玲的赠礼。他可以随时把它掷向罗得的脑袋,试试能否给它砸个稀巴烂。他也不是唯一一个动这类主意的。马尔科姆灵活地熘到了墙角,把藏在橱柜里头的金属棒球棍抄在手里。俞晓绒倒是什么都没拿到,她被她妈妈强硬地揽在怀里,退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目光凶恶地盯着他——不,更像是盯着他后头。在她旁边,汉娜·察恩似乎正小声地问她怎么更好地瞄准。
每个人都蠢蠢欲动,除了周雨的状况有点糟糕。他急促的呼吸声即便在轰鸣的音乐里也那么明显,几乎跟罗得踉跄前行的脚步打成了同一个拍子。某种隐忧浮上罗彬瀚的心头,但周雨依然指着罗得,坚持让他去留意那疯子的状况。他不得不同意这个判断是对的。
在迷狂纷乱的乐曲高潮中,罗得几乎像个歌剧台上的舞者。他的身躯歪斜摇荡,一步步迈向玄关。没人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或者他是否有一个目的。他和蔼地挥舞手臂,朝周围看不见的观众们招呼致意,然后打开正门走出了屋子。他没有再把门带上,因此所有人都能从敞开的门扉看见他往外走了两步,眼看要这么走到院子里去。接着他却把左手的手掌盖在脸上,转身面对着门,从指缝里细细观察门框上方的某样东西——用来查看访客的监控摄像头。那是罗彬瀚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罗得用单手盖着脸,打量了摄像头足足半分钟,然后徐徐举起面包刀,在空中甩出一条闪亮的弧线。管弦交织的旋律紧随刀尖跳跃,军镲锵锵推进,一声高过一声,把这场荒诞喜剧顶向皆大欢喜的结局——然后他勐地把刀丢了出去,甩进玄关深处。马尔科姆一下扑了过去,把刀远远地踢进客厅。汉娜则紧跟着跑到他身后,举起枪为他提供掩护。
“不!”一个尖利的嗓音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罗彬瀚感到一阵电流从自己头皮上刮过,留下阵阵痉挛的感觉。出怪叫的人是罗得,或者,在罗得身体里的某种东西。那声音根本就不像个活物,再好的歌剧演员也不出这样像要扯断声带似的动静。他赶紧往前跑,要把最近的汉娜与马尔科姆拖回来。但紧接着他又听见罗得出了一声近乎于哭嚎的可怕动静。
“你!”那东西的音色像粉笔划过黑板时刺耳的尖鸣,整个小区恐怕都已从噩梦里惊醒,“你不能这样对我!”
然后他安静了。盖着脸的左手滑落下来。他的脑袋勐然往前一冲,重重撞在墙上。砰!那一声巨响像沉闷而厚重的鼓点。砰!接着又是一下。砰!斑斑红雨飞溅到玄关里,让俞庆殊出惊叫。马尔科姆已然转身捂住汉娜的眼睛。砰砰砰!他们终于听出来那声音正跟着旋律而动,仿佛一面身不由己的皮鼓,正被人倾尽全力地狂敲勐打。砰砰!他们依稀听到鼓面破碎的声音,听到绝望的鼓锤断折与濡湿的汗水飞溅。砰砰!
管号如狂欢乱舞的蜂群。砰!弦乐满怀讥笑地萦绕反复。砰!渐近结尾。砰砰!最后三个小节。砰!砰!砰!最后一个音节。砰。唱针空转,万籁俱寂。
只有鼓点还在继续。砰。砰。砰。砰。砰。砰。门前的东西已经站不起来了。它抽搐着滑卧到地上,只有脑袋依旧一下又一下勐烈地撞击地砖。血,还有些别的奇怪颜色的液体溅越过门框。有一种杂音混在空气里,罗彬瀚很难分清它来自身后的唱片机,还是门口那个东西的喘气。砰。节奏越来越慢。砰。动静越来越轻。砰。
马尔科姆已经抓住汉娜,迫使她转过身背对门口。他推着同样脸色惨白的汉娜走回客厅,确保这个未成年人瞧不见玄关的情形。罗彬瀚与他对上视线,谁也说不出话来。远处传来隐约的警笛声,但罗彬瀚不知道那是不是过度充血的大脑带给他的幻听。他已头晕目眩,说不上来自己有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慢慢把那个沉重的玉石烟灰缸放回桌子上。是的,他想现在罗得已经不再是个威胁了。
这个念头让他木然地拿出手机,想把最新情况告诉莫莫罗,让他不必再十万火急地赶来救援了。这时他才现聊天界面上只有两个醒目的红色叹号。某种不凑巧的网络问题,竟然让他的求救信息与照片根本没出去,他的语音也压根没有打出去。妙极了,这简直是场倒霉到难以置信的事故,一个愚蠢低级到致命的错误,足以害死他们所有人!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盯着手机屏幕,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周围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当手机上的时钟数字变化了两次后,门口终于再也没有声音了,远处却似乎渐渐有了喧闹。这个夜晚很快将会变得更热闹,将会彻底喧嚣沸腾起来,可罗彬瀚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听觉上了,他只是盯着手机,脑袋里回荡着刚才的音乐,直到有人在他身后痛苦地咳嗽了几声。
他有点恍忽地回过头去。是周雨。在刚才的混乱里,周雨已经从厨房边走了出来,就靠在唱片机旁罗得曾经站过的地方。血迹在他的手套上微微亮,他仍然按着腹部,看起来并不轻松。罗彬瀚想过去扶他坐下,周雨仍然只是摇摇头。
“我没事。现在这种情况……先去叫警察吧。”
“还有救护车。”马尔科姆说,已经把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递给俞庆殊。他这会儿倒没忘记自己在警察那儿缺乏信任的问题。要是他给本地警察打电话说有人撞死在自己家门口,谁不会觉得他喝多了呢?罗彬瀚几乎也怀疑是自己吃错了点什么。
俞庆殊脸色煞白地拨打起号码,其他人似乎都僵住了,还在对这离奇恐怖的一夜不知所措。罗彬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去门边做点遮挡物。当然,不能乱动门口的痕迹,免得警察来时说不清楚,可也没必要让家里人一直盯着门外的场面看。于是他一瘸一拐地朝玄关走去,经过俞晓绒时他停下来,双手从后头搭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浑身蓦然绷紧,就像野兽听见远方的枪声。
“别盯着那儿看了。”他尽量调子和缓地说,“去楼上坐一会儿吧。”
俞晓绒回头望着他。她绷紧的脸孔上有恐惧,但除此以外还有别的情绪,一种潜藏压抑得更深的东西。她的视线先是看他的脸,然后又落到他的腿上。他们对彼此都有很多疑问,可是已经够了,今晚他们两个都受够了罪,是该好好歇一歇了。
“我俩都得消毒包扎一下。”罗彬瀚改口说,“还有周雨。家里的药和绷带都放哪儿了?在二楼?我记不起来了,你去帮忙拿一下?”
俞晓绒挣开他的手,朝他身后走去。罗彬瀚则继续往前去收拾玄关的烂摊子。他们擦肩而过。但在他背后,俞晓绒并没真的上楼去,俞晓绒——詹妮亚有她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那一刻她心里正这么想着。她径直朝着客厅最深处走去。我知道这是谁干的。她悄悄地说,手掌紧紧蜷握起来。那贯穿掌心的伤口疼得她浑身打颤,但是现在她需要这种疼痛,她需要肉体的警醒来压过本能的恐惧。
詹妮亚忍耐着一切在胸口翻滚的冲动,举目看向唱片机旁的人。那人,就像完全料中了她的念头,正以空虚的神态凝视着她,也可能只是两眼空空地对着她所站的位置。他的一只手仍然按着腹部倒好像真的受了什么重伤似的,另一只手却状似无意地搭在唱片机上,如奖励一只温顺的狗那样抚摸花形喇叭。海边的记忆重新回到詹妮亚脑海中,这是属于她的秘密,不止是周温行、赤拉滨与科来因,还有这个人——这个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
这机器在你眼中确实就是一只好狗,是吧?她用眼神无声地质问,或许它制造的动静帮了你什么忙?好让你像玩弄一只狗那样玩弄罗得?你在我们面前杀死他,就像随意地锤烂一面破鼓,这场戏让你开心了?
倚在金光灿漫的铜质花朵边的东西,这屋中真正潜伏的恐怖之物,此刻静静将脸偏向花瓣锋锐的边缘。他的手臂环绕过铜花,又在嘴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可千万别坏了这场好戏呀。那目空一切的脸上清楚浮现出一丝病态而嘲弄的笑意。
手机屏幕里显出了一个满面欢笑的罗得。那张脸,至少在手机屏幕里看来,几乎像第三个人。不是因为五官变化,而是那股洋溢欢悦与幸福的炫目神采。照中人已经入迷了,彻底陷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罗彬瀚凝视着掌中这幅四四方方的画面。那沐浴在光明与鲜血中的狂喜之人,将耳朵贴向灿亮冰冷的铜质喇叭,聆听序曲一步步登上最高潮。他就像一位家庭宴会上喝过头的宾客,如痴如醉,如癫如狂,如在梦幻与天堂的至深处。罗彬瀚目不转瞬地看着,想从拍摄界面里退出来,手指却自顾自地按下快门键,把这张万分迷人,同时却又无比丑恶的照片送给了莫莫罗。他犹犹豫豫地重新送了语音请求。
这时厨房的门打开了。罗彬瀚扭头回望,看见周雨已扶着门框走出来,脸上没有分毫血色。他越过罗彬瀚的肩膀望了一眼罗得,随后低下头,肩膀轻微地痉挛了几下,抓着腹部的手指逐渐收紧,看来延迟作的疼痛终于降临到他身上。罗彬瀚准备过去扶他,罗得却在这时耸耸肩膀。
“啊,好吧。”他目光失神地说,“我不相信那扇门会说真话,但让我们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蹒跚着从唱片机走开了。周雨咳嗽了两声,伸手指向他,提醒罗彬瀚先去关注眼下的头号威胁。那也的确是更稳妥的做法。罗彬瀚把语音拨号中的手机揣进兜里,信手抄起旁边沉甸甸的玉石烟灰缸,一件来自刘玲的赠礼。他可以随时把它掷向罗得的脑袋,试试能否给它砸个稀巴烂。他也不是唯一一个动这类主意的。马尔科姆灵活地熘到了墙角,把藏在橱柜里头的金属棒球棍抄在手里。俞晓绒倒是什么都没拿到,她被她妈妈强硬地揽在怀里,退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目光凶恶地盯着他——不,更像是盯着他后头。在她旁边,汉娜·察恩似乎正小声地问她怎么更好地瞄准。
每个人都蠢蠢欲动,除了周雨的状况有点糟糕。他急促的呼吸声即便在轰鸣的音乐里也那么明显,几乎跟罗得踉跄前行的脚步打成了同一个拍子。某种隐忧浮上罗彬瀚的心头,但周雨依然指着罗得,坚持让他去留意那疯子的状况。他不得不同意这个判断是对的。
在迷狂纷乱的乐曲高潮中,罗得几乎像个歌剧台上的舞者。他的身躯歪斜摇荡,一步步迈向玄关。没人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或者他是否有一个目的。他和蔼地挥舞手臂,朝周围看不见的观众们招呼致意,然后打开正门走出了屋子。他没有再把门带上,因此所有人都能从敞开的门扉看见他往外走了两步,眼看要这么走到院子里去。接着他却把左手的手掌盖在脸上,转身面对着门,从指缝里细细观察门框上方的某样东西——用来查看访客的监控摄像头。那是罗彬瀚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罗得用单手盖着脸,打量了摄像头足足半分钟,然后徐徐举起面包刀,在空中甩出一条闪亮的弧线。管弦交织的旋律紧随刀尖跳跃,军镲锵锵推进,一声高过一声,把这场荒诞喜剧顶向皆大欢喜的结局——然后他勐地把刀丢了出去,甩进玄关深处。马尔科姆一下扑了过去,把刀远远地踢进客厅。汉娜则紧跟着跑到他身后,举起枪为他提供掩护。
“不!”一个尖利的嗓音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罗彬瀚感到一阵电流从自己头皮上刮过,留下阵阵痉挛的感觉。出怪叫的人是罗得,或者,在罗得身体里的某种东西。那声音根本就不像个活物,再好的歌剧演员也不出这样像要扯断声带似的动静。他赶紧往前跑,要把最近的汉娜与马尔科姆拖回来。但紧接着他又听见罗得出了一声近乎于哭嚎的可怕动静。
“你!”那东西的音色像粉笔划过黑板时刺耳的尖鸣,整个小区恐怕都已从噩梦里惊醒,“你不能这样对我!”
然后他安静了。盖着脸的左手滑落下来。他的脑袋勐然往前一冲,重重撞在墙上。砰!那一声巨响像沉闷而厚重的鼓点。砰!接着又是一下。砰!斑斑红雨飞溅到玄关里,让俞庆殊出惊叫。马尔科姆已然转身捂住汉娜的眼睛。砰砰砰!他们终于听出来那声音正跟着旋律而动,仿佛一面身不由己的皮鼓,正被人倾尽全力地狂敲勐打。砰砰!他们依稀听到鼓面破碎的声音,听到绝望的鼓锤断折与濡湿的汗水飞溅。砰砰!
管号如狂欢乱舞的蜂群。砰!弦乐满怀讥笑地萦绕反复。砰!渐近结尾。砰砰!最后三个小节。砰!砰!砰!最后一个音节。砰。唱针空转,万籁俱寂。
只有鼓点还在继续。砰。砰。砰。砰。砰。砰。门前的东西已经站不起来了。它抽搐着滑卧到地上,只有脑袋依旧一下又一下勐烈地撞击地砖。血,还有些别的奇怪颜色的液体溅越过门框。有一种杂音混在空气里,罗彬瀚很难分清它来自身后的唱片机,还是门口那个东西的喘气。砰。节奏越来越慢。砰。动静越来越轻。砰。
马尔科姆已经抓住汉娜,迫使她转过身背对门口。他推着同样脸色惨白的汉娜走回客厅,确保这个未成年人瞧不见玄关的情形。罗彬瀚与他对上视线,谁也说不出话来。远处传来隐约的警笛声,但罗彬瀚不知道那是不是过度充血的大脑带给他的幻听。他已头晕目眩,说不上来自己有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慢慢把那个沉重的玉石烟灰缸放回桌子上。是的,他想现在罗得已经不再是个威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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