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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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4 西洲曲下(第2页)

纪念册的最前面是班级合照,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的深青色制服,留着大同小异的简单型。要在这一张张比黄豆都小的面孔里认出谁来可不容易。时隔多年,他只能比较确信地辨别出他自己,周雨,还有另外几个男生的名字。

他继续往后头翻。剩下的全都是些自由组合的多人照。他跟周雨的合照。整个男生寝室的搞怪照。除了一张他站在椅子上,假装正给前头的周妤和周雨撒花瓣那两个人在快门落下时当然是浑然未觉的,这些照片里确实找不出另一个女生。这不出意料,在他们那个管理严格的高中里,谁也不会在毕业前无缘无故去邀请异性同学拍合照。

他翻过最后两张“与最爱戴的老师的合照”,夹在封底处的是十几张五颜六色的信纸,那就是所谓的“毕业同学录”。罗彬瀚从未搞明白这东西的意义,因为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同学聊天群,可这种纸质纪念本在当时依旧十分流行。似乎先是在女生之间兴起,她们会拿着一些精致花哨的小本子,邀请每一个同学都在上面填写姓名、生日、星座、生肖属性、联系方式——甚至还要有同学印象和寄语祝福!

这根本不是为了纪念。罗彬瀚主张这种行为的本质乃是人类对集卡的天然狂热。因此不同于拍纪念合照,每个搞这种纸质同学录的人都会热衷于收集更多的名字,让每个熟悉或不熟悉,只要不是讨厌的同学都交代一下自己的血型和星座,写写对自己的评语和祝福。作为回报,他们也积极地把写有自己信息和祝福的花哨纸张散出去。

罗彬瀚自己没有做过这样的同学录,但不得不在十几个人的集邮本上交代了自己的生日与玄学属性,还收到了每个同学录主人的回赠。这绝对是他收到来自女同学的纸墨最多的一天。出于反复填表的疲倦,他当时没有研究这些纸上到底给了他什么祝福或评价,可到底还是守住了校友情谊的底线,那就是把这些注定用不上的旧纸一张不落地收在纪念册里。

重温少年时代的回忆给他一种奇怪的体验。或许是因为年龄未到,他一点也不渴望回到那段校园生活的日子里去,可要说青春的痛苦与烦恼,那和成年后要经历的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他所感到的是一种淡淡的恐惧与厌恶,如同在通宵狂欢结束之后照见镜子里的自己。浅薄、浑噩、浮夸忘形,狼狈得叫人不忍卒视。回望十几岁的自我就好像在观看一只愚蠢的野生动物,他甚至都不敢考虑自己当时在作文或日记里写过些什么。

然而,当他一张张翻看这些同学录时,读出来的又仿佛是另一种人生。这个人在自己同学的评语里开朗、热情、喜欢运动、风趣幽默、广受欢迎……这写的到底是谁?罗彬瀚纳闷地想。他再三确认自己没有错拿写给别人的同学录。不过没准这些都是套话,他们只是把模块化的赞语分给每个同学,就像血型与星座性格书。

一张湖色的信笺纸映入他的眼中。这纸笺的质量很好,摸起来厚实而光滑,表面泛着莹润的油蜡质光泽,四角压印了淡紫色的报春花图案,用深绿色墨水写下的钢笔字宛然如新。罗彬瀚端起它,看见姓名那一栏写的是“石颀”,接下来则是生日、住址和电话。星座是白羊,血型栏倒空着,没准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继续往下看,后半部分果然也是“同学寄语”。在空旷的白色方框中央,信笺的前主人用一种过于方正却显得有点死板的字迹写着:

毕业快乐!

“啊?”罗彬瀚说。他把纸翻到背面看了看,一个字也没有。于是他又翻回来,盯着那句话陷入了沉思。他对石颀实在没有更多印象了,似乎她并非那种个性独特,令人难忘的类型。不过这张信笺给了他一点提示,那就是石颀搞不好有社交恐惧症。毕业快乐。僵硬而深刻的字迹显示书写人当时非但毫不快乐,可能还相当紧张。至于一个社恐人士为什么要给不亲近的同学散自己的信息,他就猜想不透了。

也许石颀当时是想向他表示友好,因为他们之间生过尴尬事。而既然她都愿意这么做,也就说明她至少不是厌恶他。那件窘事纯粹就是意外状况。他们的小小恩怨彻底翻篇了,也许毕业那天就已经翻篇了,只是当时他自己没注意到。想到这里,他把那张格外精致的信笺又塞回原处,将整个纪念册放回书柜深处。

“想起了往事吗,先生?”

这次罗彬瀚一点也不惊讶了。他回头看见李理,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走去门边悄悄窥了眼外头,确认俞晓绒已经进了客房。

“我妹妹在的时候你可不能随便出来晃。”他关上门低声说,“说话千万小心。还有,可别趁我睡着的时候站在我床头。”

“我无意制造麻烦。”李理说,“但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会进入我的监控,先生,我想你应当清楚这点。”

罗彬瀚莫可奈何地瞪她。对于自己的隐私,他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让步。现在每天他都会去距离卧室最远的那个卫生间梳洗穿衣,也尽量不在卧室里摆出不合适的模样。这屋子里简直快没有他能放松的一席之地了。

“你见过我妹妹了?”

“是的。”

“印象怎么样?”罗彬瀚多少带点情绪地问,“接下来她就要跟你整天待在一个屋里礼物,还觉得挺喜欢她吗?”

“这对我不构成问题。”李理露出微笑,“往好的方面想,先生,我可以替你监视她的动向,尤其是在她探索你的卧室的时候。”

罗彬瀚已经有了米菲与菲娜这两名监视者。不过他也相信,就观察的细致与汇报的诚意而言,李理远比另外两个探子中用得多。他终于高兴起来,觉得俞晓绒的隐私权也不能比自己更强。如果哥哥每天下班后还要在卧室里面对一个级智能的无死角监视,那么苦一苦妹妹也是应有之义呀。

“我注意到你在翻阅纪念册。”李理说,“是什么令你想起了往事?”

“没什么,我碰到了一个老同学……挺感慨的。”

李理请他详细说说经过。这故事本来有点私密,可罗彬瀚现在的确想找个人聊聊,而周雨又偏偏不在。于是他坐下来跟李理说了今天在花鸟市场的经历,还有几件他记得起来的高中往事。李理一如既往地充当着出色的听众,时不时提几个古怪的问题。她问他是否记得石颀过去有哪些喜好,以及他们曾经说过哪些话。

这些问题罗彬瀚一样也答不上来。他真的没留意过石颀,她不是班里成绩最好的或最活泼的,也不像周妤那样离群得醒目。他们压根儿就没评选过班花或班草说真的,他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评这个。如今他努力地回想,只能依稀记得她家境不错,可他的同学里本来就没几个是家境不好的。他只能告诉李理她的美术成绩也许不错,因为她有一幅画曾经和周妤的作品一起贴在展示墙上。

“画了什么呢?”李理兴味盎然地问。

“这我怎么记得?”罗彬瀚含糊地说,“风景?静物?”

“你脑袋里一定有画面留下的,先生。否则你根本不会记得有那张画。”

罗彬瀚仰头望着天花板。他只记得周妤的画。她那继承自父亲的绘画天赋展现得很早,这么多年过去后,挂在展示墙中央的画作依然历历鲜明:一盆幽墙处盛开的扶桑花。花瓣边缘卷曲黑,如燃烧过后的灰烬。

谁能轻易忘得掉呢?那股炙热的狂艳,那份暗蕴的凶恶,都极难相信是从周妤纤细而冰凉的手指下流出的。望着展示墙的人只可能看见这一幅画,看见无数色彩线条中间翻涌滚动的火一般的红花。别的作品都模糊了,隐匿了,如同白日之下的星辰,或是黑洞周边的几个墨斑,根本就引不起注意。罗彬瀚已经要放弃追索答案,白天的那一幕却浮现在他眼前:远处冰蓝色的顶棚,光华荡漾的水影,青瓷缸中静静漂浮的碗莲。

记忆的镜头突然拉近了一寸,或者该说远退了一步。他终于看到在燃烧的红花周围,的确还有别人的画作存在。它当然也是美的,只是难免有些黯淡。也不完全是扶桑花的缘故,因为这画本来就没有强烈的色彩,只是张铅笔或炭笔勾画的黑白画,是幽乌的茎叶脉络与细弱的花瓣线条,淡如青筋的阴影,一大片突兀的留白。

罗彬瀚在回忆中贴近这张画,想知道署名落款是否也如他所想。其实过去他就没细看过这张画,但它毫无疑问是石颀的作品,是曾被美术老师在课上称赞颇具神韵的一张。

“莲花。”罗彬瀚琢磨着说,“我猜这是她的喜好。”

“有趣的地方是,你那张信笺上的图案是报春花,先生。”

“那又有什么问题?人难道一辈子只能吃一道菜?”

李理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富于深意的微笑回应他。罗彬瀚坚信这人又在故弄玄虚。

(本章完)

“我会跟它保持距离的。”俞晓绒说,“操心你自己的事去吧。”

罗彬瀚仍然有点疑虑,不过他也明白十六岁毕竟和八岁是不同了,在无关原则的事上,他最好还是让她自己拿主意。于是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开始处理工作上要办的事。他列了列自己在这周必须见到的人,又翻了翻这两年来的集团年度报告,记下几个关于费用数字方面的疑问。等这么几件小事办完,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他坚决地合上电脑,正要去客厅瞧瞧俞晓绒是否已经睡着,突然又想起一样东西。

“放哪儿了来着?”他自言自语地问着,先趴下来看了看床底的几个抽柜。里头放着各类平时少用的证件和文件、各种他自己相关的保险单、秋冬季才穿的厚鞋袜,甚至还有一盒子连环画与故事磁带。在那堆证件里能找到从小学到大学的毕业证书,但就是没有他需要的东西。最后他灵光一闪,起身去打开书柜,从最深处搬出存放周妤画作和照片副本的档案盒。

“有了!”他说着,从里头抽出一本黑底烫金字的高中毕业纪念册。他带着它回到床边,坐下来仔细翻看。

纪念册的最前面是班级合照,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的深青色制服,留着大同小异的简单型。要在这一张张比黄豆都小的面孔里认出谁来可不容易。时隔多年,他只能比较确信地辨别出他自己,周雨,还有另外几个男生的名字。

他继续往后头翻。剩下的全都是些自由组合的多人照。他跟周雨的合照。整个男生寝室的搞怪照。除了一张他站在椅子上,假装正给前头的周妤和周雨撒花瓣那两个人在快门落下时当然是浑然未觉的,这些照片里确实找不出另一个女生。这不出意料,在他们那个管理严格的高中里,谁也不会在毕业前无缘无故去邀请异性同学拍合照。

他翻过最后两张“与最爱戴的老师的合照”,夹在封底处的是十几张五颜六色的信纸,那就是所谓的“毕业同学录”。罗彬瀚从未搞明白这东西的意义,因为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同学聊天群,可这种纸质纪念本在当时依旧十分流行。似乎先是在女生之间兴起,她们会拿着一些精致花哨的小本子,邀请每一个同学都在上面填写姓名、生日、星座、生肖属性、联系方式——甚至还要有同学印象和寄语祝福!

这根本不是为了纪念。罗彬瀚主张这种行为的本质乃是人类对集卡的天然狂热。因此不同于拍纪念合照,每个搞这种纸质同学录的人都会热衷于收集更多的名字,让每个熟悉或不熟悉,只要不是讨厌的同学都交代一下自己的血型和星座,写写对自己的评语和祝福。作为回报,他们也积极地把写有自己信息和祝福的花哨纸张散出去。

罗彬瀚自己没有做过这样的同学录,但不得不在十几个人的集邮本上交代了自己的生日与玄学属性,还收到了每个同学录主人的回赠。这绝对是他收到来自女同学的纸墨最多的一天。出于反复填表的疲倦,他当时没有研究这些纸上到底给了他什么祝福或评价,可到底还是守住了校友情谊的底线,那就是把这些注定用不上的旧纸一张不落地收在纪念册里。

重温少年时代的回忆给他一种奇怪的体验。或许是因为年龄未到,他一点也不渴望回到那段校园生活的日子里去,可要说青春的痛苦与烦恼,那和成年后要经历的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他所感到的是一种淡淡的恐惧与厌恶,如同在通宵狂欢结束之后照见镜子里的自己。浅薄、浑噩、浮夸忘形,狼狈得叫人不忍卒视。回望十几岁的自我就好像在观看一只愚蠢的野生动物,他甚至都不敢考虑自己当时在作文或日记里写过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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