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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河水经由泺口,只眺望了一眼济南城便奔腾而去。那座老城的城门一开,几个身骑高头大马的军兵便飞似地奔驰而过,两旁青瓦灰砖的民居里闪出许多百姓,闹哄哄的,打破了青灰色的平和安静。但那几匹马丝毫没有顾盼之意,几双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弯曲的岔路口,石板上只留下咯噔咯噔的蹄子响和扬起的尘风。他们直到一所碧瓦朱甍的府地前,将马脖子上的辔头狠力一拉,随后双脚脱蹬,利索地从马上滚下来,为头的在袖套里揣出一张红纸,看着府邸悬的“叶府”两个大字,一边大步地前去拉门环,提高了嗓门大嚷道:
“叶老先生高升!恭贺叶老先生!”
那大门随即开了,几个人看见一位年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正整着衣服。那人一拉袖口,双手抱拳,大步越过门槛,走上前说:“诸位自京师而来,一路风尘!”
为头的端详他的模样,身形倒不算胖,乌纱衬着一张方正的脸——认定此人便是掌管叶府的叶隆老爷。
“诸位必定十分劳累了。请到斋中一叙!”
叶隆领着这些人穿过正堂,走过一小段甬道,才到叶隆接友读书的处所,扬头一看,书斋的大匾金字销去不少,但仍能歪歪斜斜看出是“活水斋”三个字。
那为头的却站住,把手里的红纸一拆,里面贴着一张诰书,叶隆一看,立即跪下来,待念过一遍,他便起身拿了诰书,盯着上面的圣迹,眼眶里不禁夺出泪来。“先皇崩后,隆悲痛至极,料想我一世为皇上,不求朝廷报答;我于新皇无恩,竟如此厚加赏赐。天恩浩荡,隆担当不起!”说着,他惭愧似得低下头去。
“皇上以孝治天下,闻老先生为兄长守孝,竟三年不仕,才决心起用。这也是因老先生的德行。”为头的宽慰他说。
“唉,”叶隆叹一口气,“说起吾兄为朝廷干事多年,在职身死,但仍然没有赠谥……给兄长一个谥号,这也是叶某的一大心愿,不过不敢上禀求谥啊。”他突然抬头望向那几人。
“此宅邸我叶家代代住了快百年,已然失修。若亡兄得了个谥,可将此地修做先兄的祠堂……”
那几个人看叶隆这么说,忙回应:“我等回朝,定会帮您说句话的。”
叶隆这才坐下,随手取了帕子擦脸。那几个人坐在那里吃茶,忽然见叶隆把眉一皱,严肃起来,登时扔下帕子,歪过身子与一个下人说:“客人们都在这里喝茶,他怎么人影都没有!你让夫人叫那个逆子过来!”
那几人立刻放了茶,“老大人,不要再劳烦公子出来了,我等告辞了,告辞。”作了个揖,就要走。叶隆也不拦着,送了一程,就板着脸回来,一直走到活水斋前,虽低着头,可眼一扫便看见他儿子。
“你站着干什么?朝里来的差人早走了……刚才他们敲门的时候就叫过你,你比我还忙不成!”一边看他,一边甩衣服坐下,又看见自己的夫人就站在一边,朝着他看,不敢出声。他只得勉强一笑,“你先走,我说他几句,没啥大事。”
这是叶隆第二个儿子,诞于丁酉。长子唤作叶长维,养到约五六岁就死了;当次子出生时,叶隆还没有中进士,正准备借这孩子的出生给自己带带喜气,便取了永甲做名字。所谓甲者,乃榜上有名之意。叶隆又给他想了字,便叫廷龙。叶永甲及十六岁之时,叶隆就忙不迭给他儿子捐了监,就等着下一次乡试。
弹指两年,如今叶永甲脱了稚气,长得越见英秀了。只见他面皮白净,五官端正,鼻梁高挺,一对干净的剑眉,本来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可惜眼睛里却透露着一股忧郁,叫人颇觉沉闷。
“跪!”叶隆的脸唰地沉下来,“朝廷里来人,你本应出来见一见,却连影儿都没有!这礼数不全,我是怎么教你的?”
叶永甲跪在地上一声不敢吭,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交了秋儿子就要去考,不得不多读……”
“你平时不读,今日就差这一会儿么!”说着将眉一横,扬起手来;叶永甲趴在地上不敢躲闪,忙道:“父亲不要因小事动怒,伤了肝气,儿子定下不为例!”
叶隆遂将手一收,两只手转而伸到椅子把上,“说这些有何用?你整日在那死读书,也该历练历练才是,好继承家业。啊,正好咱家要购新宅,你去……齐河县帮咱家看房子,若入得了你眼的,将图送还给我看;没图的,你以文概之,不可有半些虚假,听明白么?”
“儿谨遵父命……”
“你站起来罢,又没有什么大事。”叶隆道。
叶永甲先伸去脖子看他父亲的脸色,后才犹犹豫豫地站起来,但却有些站不稳。深作了两揖,又看了看叶隆的脸色,便松了口气,转身要走。
“慢着,你和你师父一块去。”
叶永甲唯唯听命,他知道父亲口中的这位‘师父’,是家里的一个奴才,姓成名从渊,字浴舜。祖父是山东一带有名的才子,因连结前朝皇室,意图造反,不服新朝而被杀,子孙悉数贬为奴隶;父亲因此到了叶家,成从渊便跟随父亲居住,喜爱文学,颇有祖父之风。他虽然也是奴才,但因肚中的学问而被叶老爷青睐,故地位自然与其他人很是不同。他在叶家呆了四十年之久,威望自然不言而喻。叶家赶走一个先生后,就让他充当叶永甲的老师,叶公子亦十分敬重他,与其父一样,从未将他当奴才看待。
叶永甲大步拐过角门,在正门那里撞见了成从渊,看见他弯着腰,样子极为谦卑,但掩盖不住他那如经笔描过一样的粗黑长眉以及那宽大的前额,显得面相非凡。待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忽清忽浊,绝不能从那儿猜度他的心思。
成从渊顿顿喉咙:“爷要去看房子,不知用马么?”他声音很悠长,不紧不慢地道。
“成先生,用马。”叶永甲语气极为平和。
“好嘞。”成从渊拍了一下他肩胛。
到了大门口,有两个下等奴才牵来两匹马后,便退在一边,叶永甲一招手,两人道了声‘是’,才敢回去。成从渊则一边给马套着笼头,一边说道:“爷呀,我不过是你家的奴才,老爷看我肚子里学问还算过得去,正好做了个省钱的法儿。你当我是什么师父?终究还是使唤的奴才!”他爽朗一笑,一把手就将叶永甲拉上马,自己于后跳上马去,舞起鞭子:“爷您可是这家未来的主儿,得把谁尊谁卑、谁主子谁奴才搞明白!”说罢,扯开嗓子大喝一声,那鞭子又响了两下,两匹马便同时跑了起来。
……
“吁,吁。”成从渊自马上下来,左手拉辔,主仆二人不到半日便进了齐河。这地方并不富庶,一路的区坊都是土色的矮房,让叶永甲正眼都瞧不上。成从渊见这穷地方的确无一所能看的,仰头又是毒辣的日阳,便和叶永甲道:“爷在这看也没意思,先去肆坊里歇一会儿,若打听有好房子,咱们再去不迟。”
叶永甲点点头,准备顺路去一间茶坊里歇歇。这间茶坊本就破旧,里面又有几个拿扇子的闲人喝茶乱扯,顿时觉得人挤成一堆,十分嘈杂,但勉强坐得开、说话也勉强听得见。成从渊从口袋里托出几吊钱,从一吊里拨下十多枚黄的旧铜板,落在手心吹了吹,站起身去付茶钱。叶永甲无事,侧过身去,听那几个闲人说话:
“前头那书塾什么时候弄起来的?”
“前几天的事。据说是一个年纪二十五六的南京人来这建的。他还整天说一些疯话,教的东西也不伦不类的,什么百家之论、诗词歌赋、今文古法,无所不包。声言‘正心正道乃儒学之本,言事言时述改革之要’,还列了十多项本朝弊政,八条改革之略,想着将他的道理传播各省,一动天下……”
“做梦!依我看,老实本分教些对科考有益处的才好,去学别的也当不了官,挣不得钱,人还瞧不起。”
“所谓‘士农工商’,他们做不了士大夫,也不能像俺们操锄头,真成无用之人了。”
“南京人……”叶永甲听闲人一说,登时想起什么似的,顾自寻思。转过身子时,成从渊早把两小盏茶轻轻地放在桌上,推到叶永甲这边。叶永甲拿起茶,抿了几口,淡淡的没什么滋味。
他低声与成先生说:“我去前面学塾看一看,您慢慢喝着。”说完,就顺手指了指。成从渊一脸茫然,问他:“什么学塾?没事蹦出这一句来。”叶永甲笑道:“那帮人说前头盖了间学塾,是一个南京人办的;听他们说的,倒像教我的那卫先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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